聂秋脚步却不停,穿过迂回的深巷,从屋檐的缝隙间借来了明月的余晖,来照彻漫漫前路。他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,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,全凭心意所动,可他走得这样顺当,甚至令他产生了一种错觉,好似心中正燃着一盏热腾腾的明灯,在为他指引方向。
等到那座低伏在群山东面,形似玄龟的山峰映入眼帘,他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邀仙台。
邀仙台下理应有禁军严加看守,聂秋是知道的,也不知为何,今夜的邀仙台静悄悄的,竟无一个禁军,曲折的山路向他展露身形,而这座云雾缭绕的山峰俯下身来,迎他入瓮。
他没有犹豫太久,很快便踏出了第一步,有了第一步,第二步,第三步……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,聂秋就这样拨开重重枝叶,踩进散发着腥气的泥土中,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后,狭窄的视野豁然开朗,一方水池就这样闯入了他的视线,盛着月光,波光粼粼,好似赤汞。
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,聂秋已经绕过了岸上那好似树桩的巨石,淌进了池水中。
池水并不深,仅仅没过他的腰际,但沾染了寂寥的秋色,也多了一分刺骨的寒意。
等到众人循着异象找过来,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:聂家那位收养来的四公子,就站在冰冷的池水中,半个身子都淹没在水池下,漆黑似子夜的长发披散,在水面上铺开,随着水波上下起伏,这时候明月已经隐在了云层背后,四处无光,唯有他捧着一汪水的掌心中,有流光浮动,若隐若现,泛着玉石般的光泽,好似捧着三轮交相辉映的明月,皎然无瑕。
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,下一刻,流光涌入他袖中,积水从指缝间落下,溅起水花。
此时此刻,所有人的脑海中浮现了相同的词语,明月,珺瑶,池水……还有,三壶月。
于是,所有人也都不得不承认,聂秋五岁那年的惊世一卦,果真是字字确凿。
自此以后,大祭司的名头顺理成章地落在了聂秋头上,正道的各大门派将他推为表率,实际上,也是将他当作了替罪羊,茶余饭后,总有人谈论此事,说聂秋实在是运气很好。
秋后,冬至,寒流肆虐,封雪山脉是从不落雪的,如今却积了一层能没过脚踝的雪。
当徐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,已是悲痛万分,思绪如潮水般涌来,他却难以仔细分辨。
这空气中浮动的刺骨寒意,并非寻常可见,而是无数冤魂所带来的阵阵阴风。
他匆忙赶到封雪山脉,心里也有所准备,然而眼前的景象实在太惨烈,甚至叫他掩面耳目,不敢直视——步家的宅邸被拆解得七零八落,那些残骸,有的落入了湍急的河流中,顺着瀑布坠落下去,有的则是藕断丝连地挂在木桩上,摇摇欲坠,兴许一阵大风就能吹落。
将消息告诉他的人,是这么说的:“步家彻底倾覆了,就断在了这一代。”
徐阆一时怔住了,急切地拉着那人,反复确认道:“断了?步尘容呢?她如何了?”
那人答:“步尘容死了。”
徐阆喃喃道:“死了?怎么可能?”
那来传话的小仙原本也与徐阆关系不算密切,闻言,耐性也被磨去了大半,挥开徐阆的手,说道:“死的含义,你们凡人不是最清楚么?你要是觉得我在骗你,那就自己去瞧吧。”
除了偶然撞见的破军星君以外,无人知晓徐阆将楚琅的甘露交由步尘容饮下的事。
步尘容的寿命与步家的千万铜铃相连,如果这小仙的话说的是真的,那么,徐阆想,步尘容的死因只可能有两种:第一种,那些铜铃在顷刻间毁于一旦,但是这显然不可能,步尘容也不会允许;而第二种,徐阆只是想了想就觉得惶然,他是不愿想的,然而,他却不得不承认,只有这第二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更大——步尘容放弃了永恒的生命,选择奔赴死亡。
一念至此,望着眼前已经沦为废墟的步家宅邸,徐阆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。
徐阆站在崖边,朝着宅邸迈出了第一步。脚底所触,是柔软坚韧的藤蔓,他没敢低头去看那湍急的河流,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,跨过缺了一角的门槛,越过倒塌的梁柱,绕过陷落的地板,他就知道,自己无需再走,也无需去求证答案,眼前的景象已经证明了一切。
干涸的血淌了一地,盘桓成扭曲的形状,蜿蜒爬行,好似树根,一直流到徐阆脚下。
破碎的地板上,躺着两具尸体,皆是年纪不大的姑娘,相貌并无相似之处。
一个姑娘身着宽大的衣袍,除却腰间的那一根红绳以外,与丧服无异。她长得很清秀,眸色略显不同,一个偏浅褐,一个偏深黑,半张脸像是缝上去似的,有种说不出的诡异。
而另一个姑娘身着暗红色的衣裳,衣角处有火焰似的花纹。仔细一看,那并非花纹,而是常年停留于此的血迹,洗也洗不净。她的袖口滑到了臂弯处,露出手臂上的一道道抓痕,狰狞可怖,顺着手腕向下看去,她的指尖泛着黑色,像是中了毒,久病未愈。拨开散乱的长发,便能看清那张苍白的脸,眉目如黛,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,而右眼眶中空无一物。
徐阆认得,前一个是步尘容,而后一个,是她总唤作“缘姐”的……步尘缘。
这冰天雪地之中,尸体腐烂得很慢,鼻息间只闻得到一股浅淡的尸臭味,不至于难以忍受,他定了定神,俯下身子,在步尘缘的附近翻找了一阵,试图寻到她遗落的那枚铜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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